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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熬暑

  今年5月7日,北京正式迈入夏季,比常年提早了13天。6月8日,北京发布了第一个高温黄色预警;6月15日,第二个高温黄色预警。到目前为止,今年北京的夏天已然浮现16个超过35度的高温天气。我国第一部汉语语源学专著、东汉末年的《释名》对“暑”有一个残酷而生动的解释——“暑,煮也,热如煮物也”。在这样的日子里,北京城这口巨锅中,熬煮着各式各样的情绪。

  北京太热了,虫子比人更知道。极端高温下,蜻蜓的稚虫会停止羽化,墙角的蜘蛛网空空荡荡,高温让蛛丝失了光泽,失了弹性,剥夺了蜘蛛捕食猎物的资本。蚊子被暑气压得偃旗息鼓,连吸血都缺乏积极性。根据统计,北京去年的蚊虫密度比以往同期明显增多,可人们的感受却是蚊子变少了,因为超过35度的高温会让蚊子减少活动。为了给蜂巢降温,工蜂不得不频繁飞到巢外喝水,返回时再将水吐出,增加巢内湿度。它们努力扇动翅膀,像风扇一样将热空气驱离自己的小家。

  无论是在昆虫的微观世界还是错综复杂的人类社会,高温的压迫都是笼罩性的。这个夏天,环卫工人王师傅每走一步都像是在和啥东西搏斗似的。他每天早晨4点起床,往超市买来的2升塑料水壶里灌满热水,然后坐4站公交来到北苑路附近的工作地点,6点开工。负责的区域差不多2公里,扫一圈需要一个半小时,2升水只够喝一上午。中午回宿舍再灌一瓶,扫完一圈回来,水还是被北京的高温烘着,热得喝不下。

  超过35度的天气,王师傅会躲过日头最盛的时段,下午4点再开工,晚上7点收工。上头的人骑电动车来回巡视监工,看见了,没说不可以,那就应该。就像超过35度时户外工作应该有高温补贴,但上头没说有,那就没有。双方心知肚明,都接收了彼此的信号。

  户外工作有许多不言自明的规矩。躲太阳的时候,每个户外工作者都知道哪里该进,哪里不该进。富丽堂皇吊着水晶灯的酒店不该进,环卫工人的橙色制服太过鲜艳,立刻就会被盯上。加油站可以进,保安友好的写字楼可以进。王师傅最常去的是双营路上一家刚开业不久的新疆餐馆,年轻的老板看见他进来会热情地打招呼。作为回报,他总把餐馆门口扫得干干净净。

  CBD附近的一位京东小哥也会避开最热的时段,到下午四五点钟再送货。他送生鲜,快递盒子里头搁两块干冰,水放进去半个小时就凉了。“顺丰没这条件。”他得意地说。高温增加了他的工作难度,却没有带走他的活力,说什么话都先笑三分,会受前台姑娘们的欢迎自然不奇怪。打水借厕所蹭空调,对他来说从不是问题。

  然而,有的工作却像路边的植物一样,没法躲避艳阳。亮马河边的园艺工人张杰每天和她负责的植物们共同暴晒9小时,上午5点半到11点半,下午1点到4点。除了上厕所的时间,水管子里的水没停过。热气让香蒲叶子打卷,让紫叶小檗变成“黄叶”小檗。她平均每天浇水要走1万步,碰上37度的天气,得反复浇水,一天能走3万步。

  张大姐是个认真生活的人。衬衫上有小碎花,套袖上有另一种小碎花,口罩是混了灰调的藕色。她也观察生活,总结出只有两种人会在夏天炎热的早晨来亮马河:“睡醒了的老年人和睡不着觉的年轻人。”

  跟其他工友一样,她中午吃馒头加咸菜,晚上回家给自己和老伴做一顿像样的晚餐。进入夏天,北京鸡蛋的价格连着涨,让她好生叹气。鸡和人一样,在高温下也吃不下饭,不吃饭就不下蛋。新发地市场的鸡蛋批发价在6月末是8.20元/公斤,到7月12日就涨到了9.34元/公斤。夏天鸡蛋还放不住,不能提前囤,只能任由市场左右。

  鸡蛋放不住和蛛丝失去弹性的原因相同——高温会导致蛋白质的结构和功能发生明显的变化。人也逃不过。提到热射病的凶险之处,北京医院重症监护室主治医生刘韬滔说:“体温过高,人的细胞功能、线粒体、蛋白质这些都受一定的影响,受一定的影响之后会对全身的脏器功能造成影响。”而且,影响不可逆,就像煮熟的鸡蛋变不回生鸡蛋一样。

  健康人的体温在35.7度到37.3度之间,热射病患者的体温会达到40.5度以上。超过70%的热射病患者会有意识障碍,出现谵妄、意识不清、昏迷等症状。刘韬滔曾经遇到过一位病人,意识丧失,全身弥漫性出血,口腔、肛门都往外冒血。他说,10多年前热射病还不被熟知,如今不是了。现在夏天再碰到类似的患者,刘韬滔会立刻考虑到热射病。

  随着气温升高的整体趋势,媒体对热射病的报道也慢慢变得多,但焦点大多放在户外工作者身上。实际上,劳力工作者患热射病死亡率不足5%,最危险的是老年人。他们大多患有基础疾病,对热和症状都不敏感,独自一人在家会延误送医时机,热射病死亡率高达50%以上。神经科医生范寅泰曾经接诊过一位接近90岁的患者,虽然保住了生命,却只能靠医学设备维持生存。范寅泰说:“如果电脑过热,就可能会把CPU烧坏,一旦中央处理器有问题了,即便电脑勉强运转又能有多少效力?”

  巴黎奥运会期间,“高温”成了一个高频词。新闻标题写“巴黎又是高温的一天”,实际上,虽然多日最高气温超过30度,但奥运会期间,巴黎平均气温在21度左右。各国气象领域对高温的认定范围不一样,巴黎地区日高温达到或超过30到32度就会被认定为高温,而在我国,日最高气温达到或超过35度才是高温。到目前为止,今年北京的夏天已然浮现了16个“高温天气”。

  在这样的天气里,前乒乓球职业运动员杨柳只能发挥出80%的水平。热气让球拍的胶皮变得柔软、没办法提供足够的摩擦力,球的旋转会减弱,杨柳需要加强手上摩擦的感觉,才能打出强力的进攻。

  一位前网球专业运动员的头发被晒得脱了色,红棕色的头发跟染发了似的。当气温从10度上升到38度,网球球速会快3到5公里每小时。突然升温的天气会让对手的每一个回球都更加不可预测。当然,这对双方来说都成立。

  从35度的室外回到被高温炙烤到60多度的卡车驾驶室,每次拉开车门的瞬间,李延辉师傅都生出一种“想要死”的感觉,“感觉对人生无望啊”。入行以来的辛苦、艰难、焦虑、委屈,全部被热浪冲上心头。卡车车头加车尾17米多,连带着货1万多斤,车上7个镜子,前边、后边、左边、右边全都要顾及到,司机每时每刻都必须处于精神高度集中的状态。室外温度35度,地面温度能超过50度,卡车车轮跟地面摩擦,温度100度朝上。温度越高,轮胎越容易爆胎,还可能自燃。再加上这几年行情不好,司机们为还分期贷款不得不紧赶着跑活儿,他估计夏天卡车的事故率要超过40%。

  不过,作为一个驾龄30多年的老司机,李师傅有独特的对抗热浪的方式。比如在昏昏欲睡的炎热夜晚给自己学狼叫,再比如抓着打进来的推销电话聊天,提振精神。有一次连续聊了几百公里,聊得那位倒霉的保险推销员连连讨饶,“师傅,您忙吧”。他喜欢在车里放杏、桃和苹果。杏,幸运;桃,逃生;苹果,平安。他不放梨。梨,离,不吉利。这几年的夏天越来越热,其他水果都存不住,只能放苹果。也行,毕竟平安最重要。

  除了卡车司机,热浪也考验着所有人的精神。空气中弥漫的燥热气息犹如引线,引出人们心中潜藏的幽暗。根据湖南大学侯俊军教授等基于中国家庭跟踪调查(CFPS)数据来进行的分析,与18到21度的气温相比,1周中气温超过27度的天数每增加1天,罹患精神疾病的可能性就会增加6.2%。

  给患者提供治疗方案时,精神科医生刘辰越来越有意识地将气温纳入考量。治疗双相情感障碍的碳酸锂在血液中浓度不足起不到稳定情绪的效果,过高又存在中毒的风险。在容易脱水的高温季节,她开药后总会提醒患者多喝水、别久晒。抗抑郁药物——大多分布在在SSRI类和SNRI类——有可能造成“多汗”,这样的副作用在5%到20%的患者中可以观察到。相应的,副作用中包含“口干、便秘”的药物则可能会影响小汗腺(人体散热的主要渠道之一),让人排汗困难,削弱人体对炎热的耐受。

  在讨厌夏天的理由里,被出汗搞得浑身黏糊糊总会处于高位,但出汗是好的,不出汗才危险。汗水蒸发会带走热量,防止人体的产热大于散热。将1克水从0度加热到100度,所消耗的热量是100卡;而将1克水变成相同温度的1克水蒸气,所消耗的热量则超过500卡。把水转化成水蒸气是一种十分有效的散热降温方法。

  今年夏天,北京的一位导游在一天中喝了8瓶水,一次厕所没上,光靠出汗足够了。她说,暑假是旅游旺季,她今年的团员们都在到达北京的时就做好了当“特种兵”的充分打算——逛完就没有乘凉之处的、故宫、长城、圆明园,“就是会中暑,晕厥一下的”。

  北京的太阳毒,比以热著称的广州、福州更毒。夏季北京地区垂直太阳辐射日总量约为8200瓦每平方米,白天最高辐射强度近1000瓦每平方米,而广州的数据分别为7462瓦每平方米和962瓦每平方米。小红书上总有调侃北京人土的帖子,冬天黑色羽绒服、夏天清一色防晒衣。冬天不好说,夏天真是因为“刚需”。

  一位深圳人来北京西二旗工作后,购入了人生中的第一件防晒衣。深圳热是热,可大多数地铁口和商场、公共设施相连,人无需暴露在太阳下就能抵达目的地。他不理解:“为什么北京很多地铁站是平地上的凸起,和谁都不挨着?”

  即使到了比地铁还要深的地下,热浪也不减其威力。在相当于地下3层楼的深处,打着手电筒的牛师傅在做例行检查,两侧是比人还高、比腰还粗的供暖管线。近几年,北京夏天的温度上了40度,地下的积水变多,再加上某些管线夏天不能停热,要照常运转,穿着长袖长裤劳保服的牛师傅感觉比桑拿房还要热上一倍。地下蒸汽是热的,鼓风机鼓进来的风也是热的,人身上就更不用说了。牛师傅尽可能地多喝水,可从湿热的地下爬回地上,人一上来还是两眼一黑,呼吸困难,要缓好一会才能清醒过来。公司的工会关心是挺关心,给他买了一堆药,不过都是胃药。

  很少有人意识到,地上生活的很大一部分是在地下被准备好的。就像缩进空调房里看着电视躲避酷暑的人们很少会知道,电视里的世界,也正在被热浪所冲击。

  夏天拍戏时,化妆师谢中华差不多每隔2分钟就得给演员补妆。摄影棚由于录音原因不能开空调,他发现眼线、睫毛膏防水性能最好,眉部产品凑合,“粉底不用想了,百分之百都得擦掉”。在北京平谷拍古装戏,演员的头套一掀开,汗哗哗地就下来了,“瀑布似的”。谢中华一开始用纸巾给演员擦汗,擦到后来买纸巾的预算都用光了,只能给演员一人准备一条毛巾。

  棚里拍摄现场30度,打灯光的上层能有50度。拍摄使用的镝灯和钨丝灯功率超过1000瓦——冬天取暖用的小太阳电暖器才800瓦——持续亮灯就会持续发热。通常现场灯的数量在100台左右,相当于在30多度的高温下开着100台电暖器。热气聚集在棚顶,热得人的呼吸都凝固了。随着近年来的气温慢慢的升高,热气也慢慢变得难以忍受。参与过《疯狂的石头》、《唐人街探案》等电影拍摄的灯光指导王春枝在2017年第一次意识到热“是会死人的”。他手下的小伙子热得吐了,喝水休息了一会儿,爬到棚顶接着干;又吐了,这次实在坚持不住,送去医院。到医院人已经昏迷,医生说要是再晚点命都没了。

  跟影视行业相比,时尚圈子有自己的节律。不管有多热,下一季的发布会照开不误,模特还得穿秋冬衣服。夏天在室外走秀,主办方搭一个密不透风的黑色棚子当临时换衣间,模特冯雪钰穿着皮草和靴子,衣服里全是汗。皮裤黏在腿上,鞋黏在脚上,都得靠旁人帮忙脱。冯雪钰和设计师一起拔自己脚上的靴子,拔了半天,没拔下来。设计师近似慷慨地说:“送你了,你回去慢慢拔吧。”

  热浪扰乱工作,人们苦中作乐。然而,对于一个特殊群体来说,高温则全方位入侵他们的生活,带来严酷的每日生存挑战。

  汗出多了,人工耳蜗听到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接触不良的收音机似的,听障人士雅琪每隔两三天就要把耳蜗外体机的每个部分拆下来,擦拭清理,放到特制的干燥盒里干燥2个小时,再晾一整个晚上。冬天她顶多一个月干燥一次耳蜗。到了夏天,有的听障者甚至会干脆把挂在耳朵上的外体机拿下来。和听不见的麻烦相比,动辄五六千的修理费用更恼人。

  视障者外出不能戴帽子或打伞,那都会影响盲杖传回耳朵的声音。和绝大多数视障者一样,杨清风会走熟悉的路,一条路上哪里停放自行车、哪里要过道都熟记在心,走起来相对安全。而路上是否有树荫,不在他的记忆地图里。有树荫最好,没有就接着忍耐,直到上了公交车或走进地铁站。

  上了公交车,没人会主动告诉他哪里有空座位,他走到最后一排,坐到最里边的座位,正对着太阳。空调往车中间吹,最后一排窗户只能开一条缝,没一会儿,杨清风就热得汗流浃背。乘客上上下下,他听得到,但不知道哪个座位没有人,又不能用盲杖挨个座位试探,太不礼貌。坐了一个多小时,下车后胸前没一块干的地方。抱在怀里的书包也被汗水浸湿,他特意打开包摸了摸电脑,还好。

  杨清风并不是那种涉世未深、不敢开口求助的视障者。他是为数不多参与2008年北京残奥会报道的残障人士之一,曾主持过中国之声的《残疾人之友》节目。然而,在那辆炎热的公交车上,他仍然选择忍耐,而不是向明眼人发问。那是对尊严、对平等、对独立的渴望,混杂了过去生活留下的伤痛。它们被热浪激发、熬煮、发酵,形成了一种复杂而幽深的心态。

  小孩子还不懂这些。今年夏天,朝阳区的一些学校为避免中暑统一停止了户外活动,多动症孩子需要去外面玩,以前都得玩到铃响才室,现在却只能被高温困在教室里。站在讲台下面第一排,一位多动症孩子伴随《小苹果》的节奏舞动全身,全情投入,跳得红领巾的领结翻到身后去了。发现有人在看自己,回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做影子老师的特教说,她看得差点哭出来。她问自己:“为什么小孩子的快乐能那么纯粹?我曾有过这种能力吗?”

  “3月12日,北海冰融。3月29日,山桃始花。4月4日,杏树始花。4月15日,紫丁香始花。4月20日,燕始见。5月1日,柳絮飞。5月23日,布谷鸟初鸣。”这是气象学泰斗竺可桢观察记录的60年代的北京。

  今年,北京的山桃花3月中旬就开了,4月7日就飞杨柳絮了,5月13日就有人听到布谷鸟叫了。布谷鸟富有节奏感的“gue-gue-gue-guo”叫声一直被当成夏天到来的标志,提前鸣叫意味着夏天提前来了。

  北京热得越来越早,热的时间慢慢的变长,热的程度越来越甚。1971年到1980年,北京的夏季维持的时间85天;2001年到2010年,夏季长达120天。去年的夏天持续了128天。1971年到1980年,北京超过35度的高温天数平均每年3.5天;2011年到2020年,平均高温天数11.7天。去年平均高温日数29.7天。

  春天的毛白杨,夏天的国槐和秋天的银杏,曾经被认为是北京韵味的代表——国槐还在1987年当选为北京的市树。而现在,许多在北京生活的人却对毛白杨和国槐感到深恶痛绝。为什么给生活造成这么多麻烦的植物会成为北京的象征?可能栽的时候它们还没那么“烦人”。

  以前热得没那么早,毛白杨不像现在这么早就飞絮了;蚜虫没繁殖得那么快、分泌得那么频繁,槐花树下还没黏糊糊到让人忍无可忍。网络上有人把槐花雨下骑单车当成北京特色之一,事实上,发黏的不是槐花,而是蚜虫的分泌物。吃完花粉,蚜虫会排出含有葡萄糖和蔗糖等的分泌物。在国槐树下骑一圈,淋到了花雨,可能也淋了一身蚜虫“尿”。

  天气越热,国槐花开得越好,蚜虫分泌越频繁。去年国槐叉着开花,今年每棵树都开花。37岁的环卫工人于姐每天早晨清扫1千米左右落满槐花的路,要扫2个多小时。

  2004年到2020年间,北京植物生长季开始期平均1年提前1天,生长期长度平均1年延长2天。北京师范大学水科学研究院的教授付永硕说,植物提前开花——比如毛白杨——意味着过敏原提前出现。植物生长期延长,花粉季随之变长;两种花的花期交叉时间变长,会导致空气中的花粉浓度变高。

  每千平方毫米花粉浓度增加50粒,来医院看过敏性鼻炎的人数会增加4.8%。2016年到2019年北京同仁医院接收的27449位过敏性鼻炎患者中,超过六成的患者(16793位)是因花粉过敏而来。

  快10年前,张赫赫和爱人搬到离城70公里、介乎城市与荒野间的京东浅山地带生活。与自然朝夕相处的她发现,这两年春季播种的四季豆只开花不结果。以往四季豆能种春秋两茬,4月中下旬谷雨之后播种,6月份能收一波,到7月份还能换一茬接着种;如今只能种秋天一茬。作为挪威生命科学大学毕业的生物学硕士,张赫赫翻了翻资料,得知这是因为极端高温影响四季豆的授粉机制,超过35度以上授粉率会显著下降。

  张赫赫家里起先没空调,白天33、34度到头了。2018年,热得装了空调。她在自家安了一个气象站,去年端午,气象站记录的瞬时气温达到了40度。根据她的体验,山上农舍的温度比山下的村子能低一两度,郊区又能比城里低一两度,所以山上40度北京城里的温度可能达到43、44度。有人调侃在北京一天能免费洗两回澡,白天晒得像洗了个汗水澡,下班回家正赶上雨,再洗个雨水澡。淋了雨,不需要过多的担心感冒,因为连雨水都是热的。

  越来越热的北京,对这座超级城市里的住宅形成了越来越严峻的考验。根据《民用建筑热工设计规范》,北京属于寒冷地区,“应满足冬季保温要求,部分兼顾夏季防热要求”。MAD建筑规划设计事务所的建筑师李刚解释:“‘部分兼顾’的意思是可以忽略。”

  《规范》把北京划归为不必防热的“寒冷地区”情有可原。划分寒冷地区的主要指标为“最冷月平均气温0度到零下10度”,夏热冬冷地区为“最冷月平均气温0度到零下10度,最热月平均气温25度到30度”。《民用建筑热工设计规范》实施于1993年(2016年修订了一版,划分地区的指标没变),在当时,北京还没这么热。20世纪80年代,北京夏季平均气温为24.5度左右。到了2011年至2020年这10年,夏季平均气温升高到了26.6度。

  居住在这些防热能力普遍不佳的房子里,原来安空调是图安逸,现在是图安全。去年6月北京曾连续3天突破40度,是有气象记录来的第一次。开了10多年报刊亭的田阿姨实在热得没招,给5平方米的报刊亭装了空调。风扇足够应付夏天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北京每百户拥有空调量192.5台,一户平均将近2台空调。2007年,北京夏季单日最大电力负荷为1190万千瓦;到2020年,最大电力负荷2次突破2000万千瓦,其中降温负荷占比约44%,相当于8到9座核电站的总输出功率。青年路上的按摩店因此迎来一批僵着脖子的新客人,都是吹空调吹的。

  由于种种原因开不了空调的、不愿开空调的,走进了商场。上午接近11点,三元桥附近某家以潮流青年为目标受众的中高档购物中心里,地下一层餐饮区坐着等单休息的外卖骑手、失业的中年人和趴在桌上补觉的人。一楼,3位长辈推着婴儿车绕商场转了一圈又一圈。二楼,一位暂时在流浪的阿姨坐在直梯出口旁的公共座椅上刷手机。三楼,尚未营业的餐饮店门前等位的椅子上,老姐俩在闲聊,旁边还放着中午回家要做的羊肉片。在这个看似不属于他们的地方,任何一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到了白日与黑夜的交界时分,人们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亮马河上的颜色斑斓起来。和游泳、皮划艇相比,今年最“chill”的消暑活动是划桨板,租一块一小时188,比园艺工人张杰一天的收入多8块钱。

  夏夜漫漫,高温让夏夜变得更长。一家外卖公司的消费报告数据显示,北京是冰淇淋卖得最好的城市。每天下午5点到夜里12点,是北京民众吃冰淇淋的高峰时间。一家共享自行车公司的多个方面数据显示,北京是7月份共享自行车夜间订单量最高的城市,18点到22点夜骑总时长较2023年同期增长约15%。提升最显著的是两大夜宵胜地——簋街和牛街。

  像为了证明还没有被炎热战胜似的,人们尽情享受夏夜。气温超过30度,人们晚上在公园遛弯运动后回家的时间会延长至少25分钟。北海公园能看民乐表演、听《游园惊梦》。奥林匹克公园里有跳交谊舞的、跳街舞的、蹦迪的、扭秧歌的,跟着京剧旋律练把式的那群人还有现场助唱。一曲终了,赢得一片喝彩。天坛公园成了新晋网红打卡地,小红书上多的是“夜晚一定要看一次亮灯祈年殿”的帖子。一场户外草地音乐会在温榆河公园旁的宠物乐园举行,吉他声和汪汪声互不相让,中间还穿插了几嗓子孩子的尖叫。一位听众吃完带来的零食,起身回家,路过收银台瞥了一眼价格表。狗狗游泳池一小时90元,比她去的游泳馆还贵。

  刚过8点,就有喝吐了的人抱着树休息,赤裸上身的跑步者经过,向他行了个注目礼。报刊亭还在营业。换成冬天晚上7点多就没生意了,夏天晚上10点才能关门。不过,客人都是来买水的,偶尔夹杂一两个问路的,没人多看架子上的杂志一眼。

  过了9点,路上人少了,蝉终于不叫了。10点以后,五环内养大型犬的人纷纷出门,偷摸开始遛狗之旅。碰到同样牵狗绳的人,相视一笑,立刻成了朋友。共同违反规则是最好的友谊催化剂。一天憋在家里的大型犬劲头十足,对吠不止。池塘里的青蛙本来就晚上叫,此刻像受到鼓励似的,叫得更欢了。此起彼伏、音调不一、节奏各异的声音将夏夜推上结束前最后的小高潮。

  过了11点,夜晚终于安静下来。回家洗去一身汗水,准备进入梦乡,却怎么也进不去。6月以来,到北京积水潭医院看睡眠问题的人数增加了近5成。夜晚的热闹、喧嚣所提供的慰藉都成了泡影,酷暑的压迫仍在。

  凡事总有例外。也有人可以不被炎热束缚,他们为自己铸了一双翅膀。“候鸟家庭”的孩子夏天飞到凉爽的地方,冬天飞到温暖的地方,上学时回到北京接受优质的教育。“也不能说夏天对他们绝对没影响,”供职于北京某私立医院的医生说,“喜欢骑马的小孩现在就郁闷了,不能去室外活动剥夺了他们的社交机会。”

  气候变暖似乎离我们的生活很远。海平面上升?又不住在海边。就算住在海边也没感受到。2023年,我国沿海海平面较1993年到2011年平均值偏高72毫米。以毫米计的变化不会让普通人有任何危机感。冰川融化?冻土退化?听上去更是跟日常生活八杆子打不着。

  然而,在毫无察觉的时候,升高的温度已经悄无声息地改变了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行为习惯、精神情况、出行方式、居住环境、睡眠时间、吃的食物、穿的衣服、看到的电视剧、听到的鸟叫声、闻到的花香、吸进鼻子里的颗粒、粘到身上的分泌物……以及人的生与死。

  2010年7月,北京曾出现2次热浪——7月2日到6日连续5天最高气温超过35度,7月23日到25日连续3天气温超过34度。2次热浪造成558人超额死亡,与日最高气温30.7度的对照期相比,人群总死亡率增加22%。女性、中老年、受教育程度较低的人群是高温热浪的敏感人群。而他们,也正是最容易忽略热浪的人群。

  早晨4点,环卫工人王师傅按时起床。5点吃饭,6点到达工作地点,戴上草帽,开始工作。王师傅不能在乎热。过了60岁,能找到工作就已经满足了。早年他因为煤矿事故摘了半月板,六级伤残,路走多了膝盖就疼。一个拄拐的年轻人吸引了他的目光,他对着年轻人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说:“你知道吗?来北京之前我拄了5年拐。”

  早晨6点,园艺工人张杰看了一眼亮马河边那些睡不着觉的年轻人,转头继续给菖蒲叶子浇水。张杰不敢在乎热。同样是因为年龄,她去年59岁从老家黑龙江来到北京,来了没多久就在出租屋里热中暑了。当时她租了个铁皮房,一个月房租550块钱。今年她换成了月租800块钱的筒子房,风扇整宿地吹,没再中暑。她曾后悔过,在亮马河边浇水比在老家种地还辛苦,现在她想开了,至少“死之前想想,咱也是来过首都的人”。

  在六环一座小区门口收废品的年轻女孩努力让自己不在乎热。她一边往卡车上装压平的纸壳,一边说:“热就努力克服。”在CBD干活的建筑工人忘记了去在乎热:“我们农民工,没有辛不辛苦。”

  到了下午,新街口附近捡垃圾流浪的“眼镜”在天桥下摆好他的茶具。天太热了,向做环卫的朋友借根水管,给地上泼点凉水。问他,会不会到有空调的屋里凉快一会儿?他说:“没想过。不敢想。有些事不敢想。”

  而跟蹲在路边拔金娃娃萱草的阿姨们聊起天气,没说几句,阿姨们就岔开了话题:“你知道农村合作医疗保险吗?”

  也许,在某个瞬间,她们会被热浪冲破防线,会像拉开驾驶室车门那一刻的李延辉师傅那样大哭一场,但是哭完了,还是得吃饭、睡觉、拔金娃娃,平平静静地生活。也许,没有这样的瞬间,她们只是日复一日地吃饭、睡觉、拔金娃娃,平平静静地生活。

  下午5点,北京的阳光依旧炽烈,捡饮料瓶子的老奶奶挨个检查奥林匹克公园的垃圾桶。捡到1个瓶子,打开瓶盖,甩干净残余的液体,盖上瓶盖,装进准备好的红色尼龙袋子。翻了2个垃圾桶,捡了3个瓶子。往第3个垃圾桶去的路上,她突然拐了个弯,爬上一座小山丘,在小山丘上待了几分钟。在那里,山坡下,参天的树木中间,开着小小一片紫色的野花。

  就这样,蚂蚁继续等待阴凉,蜜蜂继续扇动翅膀。有条件的人继续待在空调房里躲避酷暑,没条件的人也不计较,继续在太阳下行走奔波。各有各的忧愁,各有各的解脱。逆来的,顺受了,等待更热的日子到来。

  [1]中国气象局气候平均状态随时间的变化中心.(2024).《中国气候平均状态随时间的变化蓝皮书(2024)》.科学出版社.

  [2]吉诺•格塞雷.&高天羽.(2017).《迷人的温度》.上海译文出版社.

  [3]索尔·汉森美,&徐柳.(2022).《生命的冒险:从抗风蜥蜴到变身乌贼,迷人的气候变化生物学》.中信出版集团.

  [4]付永硕,张晶,吴兆飞,&陈首志.(2022).中国植被物候研究进展及展望.北京师范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58(3),424-433.

  [5]龚玉凤,吴兆飞,付永硕,王姝心,陈艳生,&王树标等.(2023).气候变化对北京常见树种春季萌芽的影响——基于控制实验研究.生态学报,43(5),1948-1958.

  [6]栾桂杰,李湉湉,殷鹏,&周脉耕.(2015).2010年北京市高温热浪对居民死亡的影响.环境卫生学杂志.

  向柳,张玉虎,蔡万园,谢培,&陈秋华.(2016).城市气温变异与季节响应研究.气象研究与应用,37(4),7.

  杨文颐,乔亚玲,王强强,张丹武,丛林,&刘洋.(2014).冷屋面节能实效研究.中国建材科技(1),4.

  [12]中国气象报社,《巴黎奥运会期间:温和天气整体利于赛事》,见网址:

  [13]中国气象报社,《北京:从4月7日起各区陆续进入杨柳飞絮期》,见网址:

  [15]人民网,《北京电网负荷突破2000万千瓦北京电力全力确保度夏期间电网平稳运行》,见网址:

  [16]北京日报,《北京的春夏季变长了,分别多了5天和3天,原因是——》,见网址:

  [17]北京日报,《今年北京已有29.7天高温日,多出常年21.1天》,见网址:

  [21]新京报,《“槐花雨”导致地面黏?专家:雨水充沛加高温,国槐生长茂盛》,见网址:

  [24]北京青年报,《“夜骑”火了!北京美团单车用户夜骑总时长较去年同期增长约15%》,见网址:

  [25]北京发布,《天儿太热,北京睡不好的患者明显多了!专业的人建议——》,见网址:

  [27]时代周报,《全国空调拥有量排行榜:江浙沪排前三,“火炉”重庆仅排第六》,见网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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